



茶在世界上有“cha”和“tea”两种声音。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街角,茶商举起一杯热气腾腾的“çay”;在英国伦敦的客厅,瓷杯中的“tea”被轻轻搅动;在日本东京的茶室,抹茶(Matcha)的香气随着茶筅(xiǎn)的拂动缓缓升腾。风味不同,发音各异,却都指向同一个源头——中国。这两个音节,像两条隐形的道路,将源于中国南方山野间的一片叶子,送往两段截然不同的全球旅程。
陆路远征:“cha”的文化共鸣
茶起源于中国,在古代官话中念作“chá”。早在两千多年前,《神农食经》便有记载:“荼茗久服,令人有力,悦志。”“荼”字后来简化成“茶”,并在唐代陆羽的《茶经》中被正式确立为这种饮品的专用名称。
自陆上丝绸之路兴起,茶叶被蒸软后压制成砖——这种形态便于储运和久煮。它随马帮走出中原,翻越滇藏高原,形成了连接内地与藏区的“茶马古道”,让酥油茶成为藏地民众的生活日常。继续西行,“茶”的发音“chá”得以保留,演变为伊朗、土耳其、摩洛哥等国的“chai”,成为这些国家社交与待客时的核心饮品。向东,茶随佛教传入日本,禅僧荣西将其定为修行之饮,茶道大师千利休体悟出“和敬清寂”的生命哲学。在这条陆路上,茶不只是一种饮品,更是一种可饮的精神载体。
海路征程:“tea”的财富与霸权
如果说“cha”的旅程始于陆路,那么“tea”的故事则与海路密不可分,而福建省,正是这段故事的起点。福建是乌龙茶的故乡,早在《茶经》成书之前就已种茶制茶。闽南方言中,茶被称作“”,这个发音也成了茶在日后海路传播中的“专属花名”。
17世纪,荷兰商船从福建厦门启航,将茶叶运往欧洲大陆。闽南方言的“”衍生为荷兰语的“thee”,进而演变出英语的“tea”、法语的“”、德语的“Tee”,成为欧洲语言中“茶”的通用词根。茶叶初抵欧洲时,身价高昂,是贵族阶层炫耀身份的奢侈品,承载着欧洲人对东方的神秘想象与财富向往。19世纪,英国第七世贝德福德公爵夫人安娜·玛利亚·罗素将“英式下午茶”融入欧洲人的日常社交生活。
但“tea”的海路旅程也伴随着沉重的历史。随着欧洲对茶的需求日益增长,英国因大量进口中国茶叶,积累了巨大的贸易逆差,大量白银持续流入中国。为扭转局面,英国不仅在其印度殖民地阿萨姆开辟茶园,试图替代中国茶叶,更通过向中国走私鸦片、发动鸦片战争,用暴力手段打破贸易平衡。在海路的远行中,茶被剥离了原本静雅的禅意,却化作倾国之香,激发了人类对权力与财富的欲望,推动帝国远航、贸易扩张,甚至成为战争的导火索。
余味千年:从草木菁华到文明容器
究竟是什么让一片小小的树叶拥有如此魔力?答案藏在它的化学“配方”中。叶片中的咖啡因,本是茶树对抗昆虫的武器,却能作用于人类神经系统,带来清醒与振奋;茶氨酸从茶树根部合成,输送至鲜嫩的芽叶中,能让人感到安定与温润。两种成分一“动”一“静”,看似矛盾却又和谐共存,在茶汤中调和出“清醒又从容”的独特节奏,恰好契合了人类对“身心平衡”的双重渴望。
除此之外,茶叶中的儿茶素等茶多酚,在加工中氧化,赋予了茶千变万化的色泽与风味,也让这片叶子拥有了几乎无穷的适应性——它可以温润,也可以清冽;可以淡雅,也可以深邃,让不同文明都能在茶中投射自己的理解与想象,找到属于自己的“茶味”。
在中国,茶的意义远超饮品本身——它不仅入盏,更入诗、入道。《茶经》赞其为:“南方之嘉木也。其性俭,其用洁。”经由千年的文化滋养,茶早已从提神饮品,升华为承载精神的“容器”,沉淀着东方文明的审美情趣与处世心性,随着茶香流入世界,无数异域文明透过这杯茶,看见了另一种“慢下来”的生活的可能。
如今,端起一杯茶,先尝一口苦涩,再品一丝回甘,就像“cha”与“tea”这两个名字,看似走向不同的方向,最终却都在同一片叶子的余味里,留下温柔而深远的力量。
(作者系生物信息学博士、上海科普作家协会会员)